北京工商大學 羅瀟、韓楚衣、王子璇、李丹丹、佟小涵、鄭佳慧、李佳凝、張芯茹/文
北京的職業教育呈現出許多怪相:一邊是擁有全國最優質教育資源的職業教育,一邊是渴望擺脫“技術工人”稱號的學生;一邊是國家不斷推行發展職業教育的政策,一邊是在關停邊緣掙扎的職業學校。
過去很長一段時間,是職業學校學校挑選最優秀的學生。可不知從何時起,北京的職業學校關的關,沒關的,也成了差生走投無路才會考慮的最后出路。
究竟是什么給職業學校帶來了這種撕裂感?北京的職業技術學校現在都怎么樣了?
北京金隅科技學校,用它六十六年的發展歷史給出了自己的答案。
“七分之一”
翻看2021年金隅科技學校的招生簡章,會發現一個魔幻的細節:這所職業技術學校最火爆的專業,竟然是學前教育。
開設專業5年,今年的報錄比就到了驚人的8:1,招生辦的王老師告訴記者,由于報考的學生太多,為了優中選優,他們甚至把學生的外貌形象都納入了篩選標準中。
與這個專業的熱門相對的,是曾經的王牌專業的冷清。
學校大門不遠處,就是一個藍頂白墻的標準數字控制車間。推開車間門,撲面而來一股濃重的機油味,像是直接刺到了喉嚨眼,嗆得人有些難受。在這個巨大機械貯藏室的盡頭,是數控19級1班的同學們在上實操課。
班里一共只有七個學生,從遠處只能隱約看到幾個藍色的人影浮動,把這個300平米的車間襯托得格外寬敞,甚至有些空蕩。
在一個幾乎全是男生的環境中,角落里和同伴聊天的李想(化名)便顯得格外突出。
這是個短頭發圓眼睛的女孩,班里的另一個女生偷偷告訴記者,她不上課時也會畫一點妝,是“談了朋友”的。眼前這個尚未成熟的身體被厚厚的藍色工作服裹住,臉龐還有些稚氣未脫,嬌小的身量襯托地車間實習生活似乎“苛待”她了。
談起當初為何會選擇學數控,李想的表情有些窘迫:“失誤。”她的聲音細得抓不住,“當時考試沒考好,爸媽給我選的。”
她不是班里唯一一個只是因為成績不好來到這里的。相反,真正抱著對數控的熱情來學習的“好學生”只有一個。其余六個都是和李想一樣,聽從父母意愿,報個看起來有發展前景的方向湊合學的。
專業課對他們而言算不上簡單,也未必學得明白那些繁瑣的編程代碼。只是硬著頭皮學,盼著明年的3D打印課或許會有趣些。
“畢業后想去工廠嗎?”這個連報志愿都聽從家長指揮的羞赧女孩用力地搖了搖頭。她還是想努力專升本,雖然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,但她可以肯定不是在工廠造零件。
七個孩子被送進學校培養五年,最終只有一個可能成為本專業所需要的技術人才,這種培養模式真的還有意義嗎?
其實老師們早早注意到了這個問題,數控專業的老師劉陽只覺得無能為力。過去,這個專業的佼佼者能在全國大賽中斬獲冠軍,受到市長接見,一時風光無兩;但如今更多人愿意選擇航空服務等看起來更“體面”的專業,鮮少有人愿意穿著難看的工作服下車間了。
學校能做的只是盡可能地給他們提供更好的學習條件。劉陽曾是全國數控技工大賽的第一名,畢業后留校,教學經驗豐富。他介紹,學校有先進的實操機器、半軍事化的學生管理、優質的師資,甚至連上課用的機油都是3000多元一桶的環保機油。但這些也不可能在時代前行的潮流中力挽狂瀾。
劉陽心里也不清楚這個專業還能撐多久,或許有一天它會和當初的“王牌”焊接專業一樣,被拋棄和遺忘。他只能把每一天當成最后一天來教。
曾是招生鏈頂端的“鯨魚”
金隅不是沒有過一段輝煌的過去。
身處首都,金隅是最能領先感受時代脈搏的學校之一。建國初期,國家百廢待興,大量的建筑、鐵路需要重新修建,水泥也就成為了最重要的支撐產業之一,琉璃河水泥廠內的一塊空地也順勢被國家”欽定“,建設成為北京水泥技工學校,為水泥廠輸送專業人才。
剛建校時,師生們都有一股闖勁。在1956年到1968年的12年間,學校的實習工廠自主研發生產定型產品制袋機、球磨機,這些師生共同研發的機器持續為學校創收,在那個預算嚴重不足的年代,實現了“不要國家一分錢,實現經費自給自足”的先例。
20世紀80年代,北京工業改革走在了全國前面,整個城市開始從消費型轉變成生產型。當時的北京的工業發展規模以每年19 %的速度遞增,涵蓋冶金、礦山、化工、機電、制造、建材等行業,初步建立了相當規模的工業體系。
政府推動,企業百花齊放,國家需要更加復合的技術型人才,1978年,這所職業技術學校又從“水泥技工學校”搖身一變,成為了教授一系列更先進技術的“北京市建筑材料工業學校”,這個名字,一直被沿用到了2009年。
“我們原來招生特別容易,真正能考進我們學校的都是中考分數只差滿分10分、8分的超高素質人才。”校史館的董紅梅老師驕傲地向記者介紹,“即使過去國家有一批這類的學校,但提起我們學校,那才是建材老大哥,是真正為國家基礎建設扛大旗的龍頭學校。”
館內有個30多平的房間用來做優秀校友的展示,每一張照片都代表著一位國家頂尖的技術人才,其中不乏有工業局局長、五一勞動勛章獲得者、工業研究所所長。
走出校史館,是一面巨大的展示墻,墻上是一排山峰,每一段山頂上都用紅點標注著學校的重大突破。
董紅梅說,這代表著學校勇攀高峰的精神,但細看山峰上的最后一個標注,停留在了2009年,這一年,中國最大的鋼鐵集團之一——首鋼集團遷出北京——為了還北京一片藍天。
北京的各大水泥廠也一關再關,如今只剩下兩個。曾經與金隅“骨肉相連”的琉璃河水泥廠,已經在幾年前轉型為了垃圾場。
董紅梅不太愿意提起學校2000年之后的變化:高校擴招已成時代潮流。過去被大學淘汰的學生依然是同齡人中相對優秀的一批人,現在,學生全擠到大學里去做人上人,他們在招生市場上搶不到一點話語權。
作為教齡20多年的老職工,她有些唏噓,這只也曾游在招生鏈頂端的一條“鯨魚”,如今追趕不上時代了。
一所技校的改革迷途
不斷關掉舊專業,開設新專業,這就是金隅的改革方案。
看起來是成功了,但在采訪的最后,董老師嘆了口氣,說了這樣的一句話:“不改革就得死,改了革我們也不一定能活。”
層層重壓之下,金隅已經到了危及存亡之秋。
2004年,北京市修訂城市總體規劃,不再強調“經濟中心”,而是確定了“國家首都、世界城市、文化名城、宜居城市”的定位,產業結構調整為“都市國際化、經濟服務化、區域一體化、產業輕型化”。換句話說,不符合首都功能定位的都要離開。
從技術轉向服務,金隅的改革或多或少有著被動的成分。學前教育、養老服務等多個不該出現在“職業技術”學校的專業如雨后春筍般涌現。
被動帶來的問題也接踵而來。學校里關掉的舊專業,大批沒有課上的老師被囤在學校里,成為了只有三四千元基本收入的“半失業人員”。新專業需要新老師,舊教師擠占著教師名額,他們又進不來。
這些為迎合政策發展出新專業,雖然快速吸引了學生,可新瓶裝舊酒的臨時團隊培養出的學生,如何與985、211高校出來的的天之驕子相比,學校心里也沒底。
如果說這一次改革還是“旁敲側擊”,隨之出現的問題就直接壓在了金隅的頭頂上。
2018年,《北京職業教育改革發展行動計劃》發布,根據計劃內容,未來幾年,北京將大大縮減職業院校的布局。東、西城區原則上不再舉辦職業教育;朝陽、海淀、豐臺、石景山區職業院校實施精準化辦學。
到改革結束時,全市只會重點建設10所左右的高水平職業學校,也就是把職業學校的數量縮減到原來的十六分之一。同時,北京的職業學校將不招收外地生源,轉而增大北京的招生,這也意味著職業學校再一次拉低收生門檻,成為了“差生收容所”。
不止是劉陽任教的數控專業快要招不到新一屆的學生,那些彼時為學校帶來輝煌的王牌專業也在招生時無人問津。為外交部提供技術工人的熔接專業,由于沒有器材,早晨是在教學樓外面蹲著,拿著水管進行拼接組裝練習。班級人數一度超過五十人的焊接專業,現在已經因為沒有學生報考而停辦。
老師們都吊著心在進行每天的教學,他們疑惑又遺憾,很多專業技術在一五時期曾是國家支柱產業的后背力量,當一名工人曾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,為什么如今這些專業都要保留不住了?
從數字控制到學前教育,學校為了“留下來”而改革。可這樣的“留下來”,究竟是鳳凰涅槃還是飲鴆止渴?
轉型中的金隅,順應了時代的潮流,卻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答案。
(本文系經觀大學生訓練營-未來創新計劃暨第二屆融媒體作品大賽一等獎作品)